eo记者 蔡译萱

编辑 黄燕华

审核 冯洁

欧洲能源供应紧张和价格居高不下的状况已持续数月，为应对俄乌冲突背景下的能源危机，欧盟委员会正通过一系列行政干预手段调节2022年冬天的能源市场。

2022年12月5日，欧盟正式对俄罗斯海运出口原油价格实施价格上限管理，上限为60美元/桶。12月13日，欧盟在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召开能源部长会议，再次商讨天然气限价方案。由于内部分歧较大，历经数月的争吵，欧盟仍未就天然气限价方案达成共识。

再早些时候，当地时间10月18日，欧盟委员会在其官网发布通稿并提出一揽子紧急措施，包括整合欧盟需求联合采购天然气、对欧洲天然气风向标荷兰天然气交易中心（TTF）交易设置“临时动态价格”、建立新的补充价格基准、对发电用天然气实施价格限制等。不仅如此，在供应短缺时，成员国之间将执行默认的团结规则，确保任何面临紧急情况的成员国都能从其他国家获得天然气。

这是欧盟委员会近年出台的最为激进的市场干预措施，被一些人士视为欧洲能源市场管制的大转向。过去一年，为应对国际能源市场的大幅度波动、保障供应，欧盟委员会提出了节能、价格管制及征收暴利税等多项政策干预能源市场。除紧急干预能源市场外，欧盟多国开始计划将能源企业国有化。

在欧洲与俄罗斯能源脱钩过程中，欧洲陷入了多维的能源窘境。

俄乌冲突爆发以来，随着欧洲与俄罗斯之间天然气贸易大幅减少，天然气价格暴涨，继而推高了欧洲电价，疫情后全球天然气需求的复苏又加剧了供应紧张。欧洲天然气基准价格高出2021年同期水平近两倍，多国的批发电价也上涨了两倍以上。这一能源高价水平已维持超过半年，截至12月初，远期市场的预测显示，高价水平还将至少持续两年半。

当能源市场价格长期维持高位时，能源价格会进一步传导至其他商品和服务价格，推高通货膨胀水平。欧洲正面临这样的困境。

标普全球的数据显示，11月，衡量欧元区制造业和服务业活动的综合PMI指数为47.8，连续5个月低于荣枯线。在德国，能源价格持续高企造成的GDP损失预计高达12%。在英国宣布自2022年10月1日起上调家庭电力和天然气价格上限后，英国的通货膨胀率预计将达到13%的峰值，其中天然气、电力和燃料的通货膨胀率或达6.5%。

10月26日，国际能源署（IEA）署长比罗尔公开表示，近期全球液化天然气（LNG）市场紧张及主要石油生产商削减供应，已使世界陷入“首次真正的能源危机”。

能源危机，归根到底是市场供需不平衡。正因如此，欧洲一方面加大替代能源供应，强制要求天然气储存水平在11月1日前达到80%，并推行节能措施应对能源危机；另一方面，各国正出台包括直接补贴、批发价格监管、征暴利税等政策，以遏制价格上涨对家庭和企业的影响。

2022年3—10月欧盟出台的紧急干预措施

来源：欧盟委员会官网

图解数据网站Visual Capitalist发布的信息显示，2021年9月—2022年7月，部分欧洲国家应对能源危机出台的国家政策，加强监管和实施补贴的总成本已达到2760亿美元。其中，德国已花费600多亿美元对抗不断上涨的能源价格，包括为工人提供300美元的一次性能源补贴，以及为低收入人群提供1.47亿美元的支持。意大利政府则为工人和养老金领取者提供200美元的生活费补贴，并对高能源消费行业实行税收抵免政策。

能源危机支出也包括对能源公司的救助。9月20日，德国联邦政府宣布将持有Uniper公司99%的股份。截至2022年底，德国公用事业公司Uniper将获得310亿美元的支持，这是德国历史上规模最大的纾困措施之一。此外，德国联邦政府还计划为最坏的情况做好准备，届时Uniper的增资规模可能翻一番。

Uniper的诞生源自德国能源巨头意昂（E.ON）的拆分。其主要资产是原意昂公司的化石燃料发电和能源贸易业务。2014年，意昂决定拆分其传统电力和可再生能源业务，将传统电力业务分拆为新公司并上市。意昂则保留了可再生能源、配电网、能效管理和解决方案业务。2016年1月，Uniper诞生，这曾是德国传统能源电力企业转型的里程碑事件。

如今，作为德国最大天然气供应商的Uniper自6月以来每天亏损约1亿欧元，德国气候和经济部长哈贝克表示，Uniper集团的存亡就像是2008年金融危机时的美国雷曼兄弟投资银行，并表示将不惜一切代价抢救Uniper集团。

据悉，救助计划也包括改变交易规则。为缓解能源公司在衍生品市场上面临的巨额保证金压力，欧盟委员会通过了针对市场参与者的新规，将合格抵押品的名单临时扩大到包括政府担保在内的非现金抵押品。此外，新规将清算门槛从30亿欧元提高到40亿欧元，低于这一阈值的非金融公司将不受其场外衍生品保证金要求的约束。这两项措施都将为能源企业提供急需的救济，也将有助于维持金融市场的稳定。

与此同时，欧洲能源监管机构与欧洲证券及市场管理机构（ESMA）正在建立联合工作组，旨在加强合作、强化对欧洲能源现货市场和衍生品市场的监管力度，避免可能的市场操纵，维护市场稳定。

部分欧洲国家应对能源危机的支出情况

（2021年9月—2022年7月）

来源：Visual Capitalist

过去一年欧洲持续不断的能源供应危机和能源转型过渡期的供应新挑战，是欧洲转向紧急干预市场的两大原因。

剑桥大学能源政策研究所副所长波利特近期撰文指出，在战争时期，基本商品和服务的正常市场部署陷入停摆，这时采取行政手段来平衡商品生产及服务，并对需求进行公平分配会更有效。而在能源方面，欧洲正是处于这样的“战时状态”。

因此，欧洲国家没有像往常一样让市场自行调控，而是通过一系列政府干预措施调节供需平衡，确保能源安全供应。

香港中文大学（深圳）高等金融研究院能源市场与金融实验室主任赵俊华认为，能源供需不平衡在大部分时间可以依赖市场来解决，但在供需突然受到很大冲击的情况下，市场显然失灵了，这时就需要必要的政策手段和宏观调控。

“一方面，政府通过外交等手段去寻找供应方，鼓励所有人节约使用有限的资源；另一方面，就要依靠行政手段控制价格。无论是价格帽还是暴利税，都是短期的市场调控手段，不会改变欧洲长期形成的依赖市场解决经济问题的大方向。”赵俊华说。

清华大学交叉信息学院助理教授于洋在接受本刊采访时表示，在和平时期，市场机制形成的价格信号是很好的配置要素的方式。但是在战争、灾荒等应急状态下，市场机制形成的价格信号作为资源分配的依据就存在一系列问题。

于洋解释，首先，市场形成的价格和应急目标不匹配；其次，能源市场的稀缺性危机可能会造成企业流动性危机，并传导至金融和其他经济领域，触发多部门更大的危机。此外，在应急状态下，价格信号更容易被市场势力扭曲。“市场或者计划配给，作为资源分配机制，各有适用的环境。”

未来两年，欧洲的能源供需不平衡很难结束，紧平衡或是常态。

据波利特介绍，近两个月欧洲2025年的远期电价预计将超过正常水平的两倍，而天然气远期价格（TTF）预计将在2025年3月超过正常水平的四倍。

在他看来，能源市场（电力和天然气市场）是为实现特定社会目标而形成的高度监管的社会体系，如果市场不能为社会服务，就需要改变它。“生产私有制可以继续存在，但牟取战争暴利的行为必须受到限制，并且应对利润实施严格的管制。在战争时期，应当鼓励所有人节约使用有限的资源，在可能的情况下自己生产资源，并且接受不方便地、有限制地使用资源。”

能源安全的保障需要有为政府，能源转型的过渡期也需要政策“扶上马，送一程”。

过去，市场往往能很好地实现多样性能源采购，即使本地无法供应能源，卖家在高度一体化和运作良好的市场中仍能找到替代品，从而避免能源短缺。

当下的形势发生了变化。如果要更换能源供应商，各国需要建立起配套的基础设施，而私营公司很少会投资这类基础设施，一方面是此类供给中断难以预料，另一方面是私营公司不会承担能源危机下的成本损失。

一个直接的例证体现在欧洲LNG接收站建设中。

俄乌冲突前，德国没有LNG接收站，西班牙虽然拥有欧洲大陆四分之一的接收站，但其天然气基础设施在很大程度上与欧洲其他地区并没有连接，这阻碍了欧洲国家在俄罗斯天然气供应被削减的情况下获得更多液化天然气的能力。

俄乌冲突后，德国第一个开始修建接收站。他们迅速重启了两个LNG浮式接收站Wilhelmshaven和Brunsbüttel的建设，并承诺投入30亿美元用于浮式储存及再气化船（FSRU）的租用，后续又提出了新建三个接收站的计划。其他10个欧洲国家也陆续表明有新建或重启接收站建设的计划。但临时开建，最快也要1—2年才能建成投产，远水难解近渴。

在非能源危机时期，这些基建投资可能作用有限，不完全具备商业价值，私营公司鲜有动力去投资建设，这就需由政府牵头开发。

第二个形势变化是，在能源转型过渡期，石油和天然气等确保能源安全的新建项目，可能会难以回收全部投资收益并提前退役。当欧洲的政策制定者愈发雄心勃勃地承诺要淘汰部分“基础设施”时，少有公司会冒风险来维持这类化石能源项目在近期和中期的正常运转。

如何兼顾能源供应和减少碳排放？欧盟委员会开出的药方，一方面是制定一些“创造性”政策，既可以满足当下的能源需求，也不会影响能源转型。例如，政府将某些类型的石油和天然气设施指定为“过渡资产”，并在帮助私营公司建设这些设施方面发挥更积极的作用。

2月2日，欧盟委员会通过了一项关于应对气候变化的补充授权法案，将满足特定条件的核能和天然气归为可持续投资的“过渡”能源（EU taxonomy for sustainable activities）。这一法案为可持续的投资活动设立了分类标准，供各国参考，制定相应的财务、税收、管理政策，以引导可持续投资。该法案将提交欧洲议会审议，如果通过，将从2023年1月1日起生效。

目前，已经有欧洲国家在尝试这么做。10月17日，德国总理朔尔茨宣布延长现存的3座核电厂的退役时间，让它们持续运转到2023年4月中旬。在此之前，德国也重启了几座退役的煤电厂。2022年7月8日，德国通过的《替代电厂可用性法案》（EKBG）规定，在2023年4月30日前，按照退煤计划退役的煤电机组可在特定时间重新参与电力市场。丹麦沃旭能源公司此前也收到了丹麦政府的命令，要求该公司重启3个化石燃料设施的运营。研究机构雷斯塔能源公司（Rystad）公布的数据显示，2021年，欧洲燃煤发电量同比增长18%，自2012年以来首次出现大幅反弹。

另一方面，欧洲的长期战略着眼于加快新能源建设部署，更加激进地推进能源转型。10月18日，欧盟委员会正式提出“能源系统数字化”（DoEAP）计划，该计划旨在充分释放不同部门灵活的能源生产和消费潜力、利用技术提高能源使用效率，并促进可再生能源并入电网。

DoEAP计划要求2030年前欧盟在基础设施方面投资5650亿欧元，以实现其绿色计划。DoEAP计划还要求，在2027年之前欧盟地区所有商业和公共建筑的屋顶上将安装太阳能电池板；在2029年之前欧盟地区所有新住宅建筑上将安装太阳能电池板；在未来5年内安装1000万台热泵；在2030年底以前，让3000万辆零排放汽车上路。

从长远来看，这些减少排放的政策实施后，也将减少对石油和天然气的需求，促进能源安全。

这场能源危机让欧洲同时面临能源与气候安全的挑战。欧洲目前的策略是，对能源安全和气候行动的目标、政策重新进行评估，需要依靠市场力量的，就用市场机制来调配资源；市场机制实现不了需要依靠行政手段的，就让有为政府发挥更广泛的作用。

对俄乌冲突背景下的欧洲，要想摆脱对俄罗斯能源的依赖，除了付出巨大的经济代价，也不得不采取行政性的市场干预政策。在能源安全与气候等多重挑战的冲击下，欧洲选择了一条更为现实主义的道路。